藉自然酒與風土裸裎相見
——劉源理 飲君子葡萄酒文化
撰文/魏嘉儀 攝影/邱之聖 照片提供/劉源理
那是我第一次去布根地夜丘,也是第一次參觀哲維瑞香貝丹(Gevrey-Chambertin),據說是拿破崙最喜歡的村莊。一走進去就覺得四處都是酒的香氣、果實的香氣、木頭的香氣,整個氛圍太迷人了,當下我很像是被重擊一拳,然後就決定要走這一行了。」說到為何決定踏入研究葡萄酒風土領域時,劉源理再度回到那個宛如發現新世界的一刻。目前在旭宣葡萄酒擔任總監的他,不僅協助選酒代理的工作,也經常到處講課,或帶領大家實際踏訪農地,親自感受何謂大自然的風土。
人生重開機,與風土再度相遇
回想當初,劉源理大學念的是食品營養,畢業之前到了台北馬階實習,才漸漸發現自己好像不適合待在原本的大學專業。他表示,雖然當時在醫院真的學到很多,但是因為比較冷門的營養科辦公室往往十分靠近太平間。「大學剛畢業的我,剛開始常覺得四處冷冰冰,再加上當時負責的是重症與癌末的小朋友病患,一時之間,真的覺得人生很灰暗。」劉源理說,心中也因此開始回想到童年最開心的時候,就是去外婆的葡萄園或茂谷椪柑的果園。當兵退伍後,就打算讓人生重開機,因為大學有學法語,對歐洲也很嚮往,所以就報名了法國的語言學校。「語言學校剛好在布根地,因為是鄉下,假日也不知道要幹嘛。那時很多來自台灣的留學老鳥就說,『欸,要不要去酒莊走一走?』本來想說去參觀酒莊應該很貴,結果聽到都不用收錢,二話不說就答應了,哈哈。」想不到,那次的隨性逛逛,就讓他逛進了人生的下一個篇章。
劉源理說,那時我還沒有受過專業訓練,我只覺得都很好喝,心中的疑問也變得越來越多,「每一位莊主都很熱情地回答我的問題,但我發現他講的單字我都不會,一個單字不會,他就想再用另外3、4 個單字解釋,結果我不會的東西越來越多。」他繼續笑著說,「我很想知道為什麼這些酒每一支喝起來都不一樣。都是黑皮諾這個品種,釀法也一樣,為什麼這塊園與那塊園的酒喝起來會不一樣?然後他們說,『這就是風土』。」
當時的他,腦中也才冒出一種想法,既然自己都在布根地了,也許可以在這裡深入了解葡萄酒與神秘的風土。四處尋找資料之後,才發現當時就讀的語言中心所隸屬的布根地大學,裡面就有葡萄酒學院。從中世紀開始就有葡萄酒風土研究紀錄的布根地,考據資料豐富,放眼全世界,擁有最專門研究風土的學院就是在此,因此,他申請進入了法國布根地大學葡萄酒風土條件碩士(Master of Terroir, University of Burgundy, France, BAC+5),這間全球少見專門研究風土的學系。劉源理笑著說,「老實講,進去之前,我也不知道在幹嘛。進去之後,我只覺得我都在摸土地。而且到了這幾年,我媽媽還是以為我念的是居家風水,哈哈。」
老祖先傳承千年的智慧
背後深藏扎實的科學研究與數據分析
身為班上唯一不是法國人的他,開始額外尋找到酒莊實習的機會,試著跟上其他同學的腳步,在最後撰寫論文的期間,更是幸運地獲得在知名布根地特級葡萄園的大德園(Clos de Tart) 的實習機會,甚至轉為正式職員的助理釀酒師。劉源理表示,這間酒莊自1141年成立,也就是累積了從中世紀到現在近千年的經驗,中間只有換過4位老闆,2016年再轉手一次,等於過去這900年才換過5個家族,同一個家族的持有時間很長,風土展現很一致。「身為修道院的大德園不像一般酒莊必須為了養家活口,將本求利,他們的想法是有時天氣好、有時天氣壞,都是天主給的。所以幾乎不會有干預,完完全全呈現風土本來的樣子,這就是我很著迷大德園的原因。」他表示,雖然酒莊對外往往都會說如何榨汁、釀酒或種植都是根據經驗傳承,但背後其實有很多科學研究,也有許多數據分析,「不做干預,不代表不想了解。例如我當時就很感激,大德園的酒款這麼貴,酒莊的土地這麼小,還特別劃出一區讓我做自己的研究。當時我的研究是葡萄藤根系菌種對於香氣的影響。」
他也提到,當時在大德園工作曾經想過,藉由儀器檢測其實只這1、200年的事,但葡萄酒釀造也有2,000年的歷史了,從前是怎麼檢驗的?其中一種很簡單的方式,就是他們會在採收前一、兩週時,把果實拔下來,然後倒過來從蒂頭的洞慢慢小力地擠壓,計算滴出幾滴之後會擠出種子,例如有的地塊可能就是5滴,有的可以到20幾滴。這代表5滴的果實比較小,果汁也比較濃縮,反觀當果實出現20幾滴時,就知道今年年份沒有特別好,不適合釀成高階酒。而在比較平庸的地塊,即便果汁比較濃縮,也不代表風味能夠向上提升。
「光是靠果汁滴數,就能判斷地塊不同的狀態,我那時候就覺得太酷了。」劉源理說,關於風土的故事很多,讓他印象深刻的還有某次在田裡工作,一旁大德園的總管指著前方一座白白的山峰,一面向他說,你看那就是白朗峰;在布根地的夜丘與部分伯恩丘有個傳統,一旦看得到白朗峰,明天或後天就會下雨,劉源理曾經看過3次,3次都是後天就下雨。他表示,這在農作方面很實用,因為若是久久未雨,土壤會變得緻密,如果在下雨前能先將土壤翻鬆,就有助於土地吸收水分。「這是法國老祖先留下的智慧。當時的我很努力認真,他們說什麼我都相信,總管想要逗我,跟我說那是富士山,我還馬上寫在小本子上。那個寫著富士山的小本子我現在都還留著。」他表示,實際在田裡直面的風土,有時很難用文字完全量化,而是一種全身的感受,實驗室裡的精準創作,反而沒有那麼美味。
酒瓶裡的風景是打開世界的窗
同樣能反映風土並講求風味的各式飲品中,劉源理表示雖然自己比較常喝葡萄酒,可能帶有偏見,但他覺得葡萄酒最獨特之處,就如同林裕森老師的《布根地葡萄酒:酒瓶裡的風景》一書書名,將一地的風土,封裝在瓶中,運送到遙遠的他方,啟瓶便能望見彼端的風景。他告訴我們,當初法國之所以會有法定產區制度以保護各地風土獨特性,是因為早期葡萄酒從哪個港口運出,就會被稱為什麼酒,例如從葡萄牙波特港口運出的就叫做波特酒,從波爾多出海的就稱為波爾多酒。但有時波爾多酒賣得比較好,就會有其他產地的葡萄酒從遠遠的地方運來此地出海,久了之後消費者會開始混淆,也就有了避免此問題的保護制度。他也認為,這是他很欣賞法國人極具自信的態度,他們希望保有一地的各自特色,不追逐消費市場的流行口味,反而讓市場跟隨自己,就像農產品講求多樣性,人們也同樣各自擁有多元的喜好,時不時也想多看看各地不同的風景。
說到近幾年台灣葡萄酒消費市場的變化,他觀察到自然酒(natural wine) 的能見度正迅速提升。「我大約在11 年前開始推廣自然酒,當時必須花一番功夫向大家解釋到底什麼是自然酒。但大約在6年前,積木文化出版了一本《自然酒》,似乎就啟動了這波浪潮。」劉源理表示,以台北的酒吧而言,5、6 年前一下子出現許多琴酒吧,接著是清酒吧,到了這2、3 年突然出現了許多葡萄酒吧,而且幾乎都是自然酒吧。「其實這波浪潮另一股推手,就是許多一位難求的餐廳,例如RAW、AKAME、草頭西等等,我認為這是帶動自然酒支持者很重要的力量。之前江振誠主廚的某次講座,就有提到餐桌上常常強調採用當地與當季食材,以最自然的方式呈現,那麼,隨之喝下肚的酒當然也希望盡量減少添加物。」劉源理表示,當時聽到宛如打了一劑強心針,他也認為台灣的自然酒正在茁壯,未來還會再走得更長遠。
他說,以前有些人會覺得自然酒就是不做干預、不添加,所以釀造起來很簡單;也有人會嘲諷它就是不洗澡的酒, 所以會臭臭的。但綜觀超過2,000年的葡萄酒釀造歷史,使用添加物的方式也僅僅是這200 年才出現,在講求產量極大,又希望將成本極小化的現代,希望產品品質穩定自然而然就會添加許多東西,因此添加物的手段也絕非一定不可取,有時也是必要的措施。同樣地,自然酒也並非都是有糟糕怪味的瑕疵作品,反而也許更有機會以裸裎相見的方式,展現一地最為真實的風土。
文章出處:Vol.41《風土、風水、風潮與風味》